品读丨段伟:我阅读和思想的进化史

少时跟着成人到处看露天电影,幕布带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电影里的人穿的衣服、说的话以及吃的食品、喝的咖啡,均陌生。这种差异打乱了我对世界固有的认知,让我的内心在僻静的乡村接受到了外面的一束光。

在那个饥饿逼迫着我们的时代,大米白面与什么搭配都好吃,趁着大人们都到远处施肥除草,邀上发小躲入甘蔗田偷偷嘴,事后感到唾液都是甜的。

那时候的欢喜多是感官的。喜欢春节,春节意味着可以穿上一身新衣服,吃上鱼和猪肉。猪肉,差不多是一个家庭的存折。湾子里如果谁家多买了两斤肉,都会引起全湾子人的注意,这家孩子在同伴中的地位都会有所变化。

这贫穷而封闭的生活状态,虽悲凉也安静。盛夏纳凉,在老人讲古中吮吸《瓦岗寨四十六友》《薛刚反唐》和《封神榜》,与故事里的人物同喜同悲。九岁的一天,在满是苍蝇蚊子的茅坑砖缝中我得到一本残缺不全的《神笔马良》,尽管弄不清《半半的半个童话》《向左左左转先生》这些绕口的名字,但似懂非懂中我特别希望拥有《一盏不灭的灯》和满足我夜间行走、看书的《夜明珠》。

对远方的想象与渴望,是我思想发生改变的开始。

中学在一个离家几里外的小镇上,寄宿住校,大约所穿所用几无变化,思想发生的改变并不大。唯一变化的,是分数,是年月的积累以及对青春期孤独的抵抗。这一时期的阅读,是最混沌的经历,没有儿时的清灵空寂,也没有后来的高雅幽深。只是一味饿呀,渴呀,如同泥沙俱下,茹毛饮血地去读,好似大火炒猪肝,起锅就吃,不问腥臊。班里有许多来路不明的书出现。同学中间总有一个富有藏书的少年,而他本身不怎么爱读书,只是乐得被众人围堵。比如,一个叫“三狗儿”的同学,他总是源源不断地提供大量“老书”:《东周列国志》《三言二拍》《七侠五义》,甚至还有《水浒传》。我当然全借来读了,似乎也并没太多印象,不过,每一本书都被翻得像泡了3年的咸菜疙瘩。毕业前大多数孩子想着毕业回家如何致富,我则有一点不甘心,我骤然特别渴望儿时看过的电影里所展现给我们的生活场景。一位来自武汉的知青老师单独找我谈话,鼓励我把书读下去,告诫我多读几本大部头增加内涵,避免日后胼手胝足、面朝黄土背朝天。仿佛,我们的一生只从上帝借到为数不多的储量,约莫一年他走了,不过目的地不是武汉,而是美国。我的一些“不合群的想法”源于他送给我的《青春之歌》和推荐的几本读物,尤其那本《牛虻》,读,摘,评;再读,再摘,再评。百读不厌,赔了不少时间。即便自此再无往来,但在我记忆的锦盒里,始终珍藏着他的情,他的恩。

高中在离家较近的县城,小山城破败,市井,有一股婚后女人泼妇骂街披头散发的味道。学校就在闹市区,前后左右都有深巷子,特别是左边和前面,人入巷子,会见到打牌的老人,被老婆骂的男人,和一只手提着尿桶一只手拿着油条的传奇少妇。课余时间喜爱跑到后面师范院子里,那里的报纸橱窗准时更换,常常听到外地口音老师对时政的评论。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不得空,成了老师们的御用帮手。但是这些来自京沪穗和省城的老师,其饮食习惯让我大开眼界,花样繁多的食物,让我对以前的生活方式有了质疑。尤其是对相同的一件小事不同的处理方式方法,加深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之认知。我思想发生了变化,我想待在城市,实在不行县城也可以,我想摆脱饥饿感,它比孤独感来得更持久和猛烈。

我没有按照老师跟我说的“读出未来”,而是被老师推荐到农村中学做代课教师,小兽一般,多动、热情,但也不过在笼子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我迟早要离开那种状态。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多是浅薄而激烈的。乡村教师大多“白天站讲台,晚上守婆姨”,作为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夜间留守教师,我唯一可做的就是读书。我卧室兼办公室的隔壁住着一位曾经兼任过省革委会副主任的武大教授,当时处于“文革”时期,他受牵连而到乡村中学任教。即便是“黑五类”,他依然不卑不亢,智慧无穷,口吐莲花犹如懂美学的牛顿、懂人类学的梵高、懂孙子兵法的甘地。他有超常的记忆力,读过的书信“口”拈来,令我想起了唐代的“两脚书橱”李善和当代的钱锺书。他血液里充满答案,那自信从容的面庞,是我所见过的最具轮廓最帅气的一张脸。他见我读四大名著和《资料卡片》《读者》等杂志,就有意走近我,并且手书“一本一本的书,就像一节一节的脊椎,稳稳地支撑一个不一样的人”送给我。同事看着这幅结构奇险率意、变幻灵动,形态清新飘逸、力透纸背的条幅,特别羡慕,妒忌我跟他投缘。要知道县城大礼堂的五个大字,他每个字收费一百,比他年薪还多。他好读书又不尽信书,每有己见,形成文字,常有文章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得益于他的影响,我读书而能思考,思考而能动笔,就是从那时起步的。他宅心仁厚、其直如矢;学问、襟抱、道德、文章,尤令后学敬仰。在他的奖掖、擢拨和编辑老师的悉心扶植下,在学术的道路上,我开始留下了一些歪斜而清晰的履痕。每见我手持书卷,他会微笑示意,多次调侃“尔来乡村老九的一抹惊艳”。他鼓励我坚持阅读,成为一个痴迷执着的阅读者,一个挑剔刻薄的欣赏者。大概是身处逆境,他不想多言,建议我除了小说应多涉猎一些东西方的哲学书籍。在他看来《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典型的流氓传奇,看多了会让流氓精神内化渗透到血肉中。在他的影响下,《诗经》《楚辞》的世界,老庄孔孟的思想,李白杜甫的诗篇,构成了我生命中激荡两年的青春时光。

我思想真正发生质变的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修成正果进入大学的那一年。其时热播政论片《河殇》,在思想界和文学界普遍失去灵感的时候,她的灵动,引来了巨大的人文震动,尽管她有唱衰黄河文明的倾向。这是一段被刻意遮蔽的历史,囿于视野,我认为那是真正的“百花齐放”。《窥视者》《通向奴役的道路》和《政府论》给了我迷惘的思考。多年过去,眼见着现实里太多的无序、细碎、隔绝,纷乱又冷漠,事物多缝隙,没有什么能预知,这些感受总离我很近,也无意识中离印象早已模糊的《窥视者》很近。

得益于《美学概论》,我对《掷铁饼者》即将抛出的一刹那,空间中凝固的永恒。诉说雨后一尘不染的天空,湛蓝、悠远、纯净的《Canon》钢琴曲,始有粗略了解,充满奇妙幻想律动的声像世界里,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恍惚间自我感到有些升值,加了些许“本钱”。

每每杯酒微醺,我会情难自禁地把玩《兰亭序》,那遒美劲健的笔姿,疏朗静雅的字态,从容平和的气息令人神往之。也不知何年何月起,我特别渴望得到羲之先生不激不厉、道法自然、博涉众美之密码,那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能否为我而开?

有时候思想的改变,未必定然是深刻和正确的。比如利益的诱惑,当我们被赞美,会被这赞美的掌声牵制。有很长一段时间,骄傲且自我满足。《点拨中高考》和《黄冈中高考兵法》被大江南北学子奉为“秘籍”时,凡是教辅大牛都找上门来,非要我写上一个章节。我年轻,勤奋,将自己所有才华都给予了出版商和英语专业报刊编辑,并博得生存的宽裕。这一切仿佛都没错。错的是什么呢?我的认知,是我对生活的理解。

我所理解的生活在某个细小部分分了岔。这是一个可以深入的话题,事关价值观的转动和对人生重要性事物的排序。一个人如果在物质丰富的路上走得很快,那么,便容易被物质所俘获。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们不能谴责那些为了生存而抛弃梦想的人。一个人只有解决温饱之后才有资格谈梦想。但尽量远离被物欲框住,整天房子和金钱的人,他们会消解你的意志,甚至非议你。

所以,退一步来观察生活和人群,我们会更加宽容,允许成功者的自恋和吹嘘,更要理解失败者的愤慨和抱怨。成功是一个人的圆满,失败是一个人的尝试。这些都是人生的伴随,是经历,是以后可以回忆的段落。生活老是藏满许多秘密,而答案,往往挂在我们去往未来的树上,你不走到那一天,就无法看到。

从“剪刀加浆糊”到“复制粘贴”做教辅过程中,因满足“拉大旗作虎皮”丛书序言之需要,在出版社和策划人的介绍下我接触了一些学者和文化名人。一跟他们谈话,我就像一个站在文化碎片上透明的人,苍白的脑袋无法隐藏。他们以王者的形象在我面前闪耀,举手投足都是阅读后自在风采。相较之下,我只是一台在MP3时代的录音机,过气、无法调整。我最引以为傲的论述,恐怕只是他多年前书架上某本书里的某段文字。我原以为看了太多的书籍,在一定的圈子里是老到的。此时才发现我自认为的极限其实只是别人的起点,跟大家过招,我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什么风雨。

这个认知让我重拾书本,从“韦伯:黎明将至,长夜漫漫。正因如此,才更凸显社会守夜人的品格,更体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出发,翻阅黄梵的《第十一诫》,比萨特的《恶心》还让人恶心。在主人公齐教授身上,我们看到走向堕落的知识分子“象征性的背影”,权力正在通过金钱和地位来诱惑知识分子放弃道义与良知。费振钟的《堕落时代》,与其说它是一本关于晚明文人的书,不如说它是一部旨在人的现代性的书。走近晚明的文人,让我们嗅到了“堕落时代”的酒气,让我们看到了“堕落时代”酒色过度后的回光返照。他们酒后佯狂,装疯作傻,倚疯作邪的病态成为常态。而晚明文人的病,绝不仅仅只属于晚明的文人。

藉助披沙拣金、剥茧抽丝式的阅读,从中发现文质俱臻、衔华佩实的优秀作品,是件激越难耐、感奋惬意的快事幸事。我开始渐渐修正之前的认知,在修正补充认识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我变得陌生,无错,但也渐渐理性和温和。如同我看书,四十岁之前读书,我在阅读过程中处处与作者为敌,老是疑问,“这怎么可能呢?”;而四十岁之后读书,一定是读完全书,在理解了全书之后,再去细思其中的合理性。

我所修正的人生观细小部分停留在日常生活上。比如,我开始吃一些早期回避的食品:生姜、香菜和大蒜,这些气味独特的食物曾经伤害过我,现在我的胃口记忆松动,开始食用它们。也许,时间才是修正我们眼光的精密仪器?这样的经验,我估计每个人都有:多年以后,发现某个人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坏,或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甚至,曾粗暴地对待过某个人,心生愧疚。很多感情和心境,我们总要在很久以后才能体验。有的,或许已转化成生活的礼物,有的,则铸成一生的遗憾。

2015年加入中国教育报刊社蒲公英评论,随后升级为特约评论员,与《中国教育报》读书周刊、文化版和《中国教师报》课堂周刊、评论版编辑相遇既意外,又似乎心中有约。我开始从多年积淀的错误或经验里汲取养分,滋养着人生边上心路历程的文字,成了签约教师中的高产作者。《“一带一路”需要中国版的“跟我学”》一文得到人民网领导认可,成为“新丝路中华文化推广及属地采风团”15人中的一员。写然后知不足,我需要更多的常识来填补自己,让思考变得有普遍意义,让灵魂更饱满,更完善。

近段时间我变得特别慵懒,侃大山、上网和打牌俱感兴致索然,静坐一隅拿起书本方得舒适。我意识到阅读无法从我生命中剥离,它如同载歌载舞的流水,给了我生命的鹅卵石温润和美丽的花纹,滋润着我生命之根。

(作者:段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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